拉维·提德哈(Lavi Tidhar),以色列科幻小说家,长期居住于英国和南非,擅长后殖民、赛博朋克等科幻小说类型。2012年击败斯蒂芬·金(Stephen King)和乔治·R.R.马丁(George R. R. Martin)获得世界最佳幻想小说奖,2017年《中央星站》(Central Station)获得坎贝尔奖“最佳科幻小说”奖。笔者于2019年中国科幻大会期间对其进行了采访并持续跟进。

一、创作背景:以多元文化背景为创作源泉

记者:您在很多国家生活过,这些地方可能会成为您的创作素材来源,比如您在演讲的过程中也经常提到特拉维夫,这种多元化的生活背景是如何融入并影响您的创作的?

拉维:我的创作确实受到了多元生活背景的影响。我曾经在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国家生活了一年,那里的人们会用各种各样的语言进行交流,因此我也入乡随俗,学习了很多。例如《中央星站》这本书中写到,在巴士总站附近,聚居了25万人,有来自中国、菲律宾的经济移民,还有从非洲穿越沙漠来到特拉维夫的难民,这些来自不同的国家、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使用的语言也各不相同。书中很多语言不是我凭空编写的,而是以真实存在的语言为依据的。如《中央星站》中有一些类似诗的部分,最初是用瓦努阿图的比斯拉马语(Bislama,瓦努阿图官方语言之一)写的。在创作过程中,我会基于我所生活地方的环境、语言以及真实的经历与感受进行创作。但是在写了很多以不同国家为背景的故事后,我发现最想做的还是以原生国家文化为背景,真正创作一些与自己童年生活的地方有关的故事。

记者:您如何看待以色列文化,您的创作从以色列生活中得到了哪些灵感?

拉维:以色列文化太迷人了,但很少有人愿意去了解。我写《邪恶之地》(Unholy Land)就是为了探索以色列的历史,现在我正在写一部以以色列为背景的大型历史犯罪小说,发现历史研究非常吸引人。我认为不少西方经典小说对西方本身过于痴迷——无数的作品将背景设定在伦敦或纽约。而作为以色列作家,我有绝佳的机会去带领读者探索这里鲜为人知的文化,又何乐而不为呢?

记者:您擅长创作后殖民、赛博朋克等类型的科幻小说,您如何在作品中表达对后殖民的理解?

拉维:我是在以色列长大的,它是一个被殖民主义列强统治过的国家。以色列,或者说整个巴勒斯坦地区都曾是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后来又被大英帝国占领并统治了31年。我想,正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根深蒂固的反殖民思想与文化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的写作。而且我的祖父曾参加过反对英国的抵抗运动,耳濡目染之下,我从小心里就会有一些反帝国主义情绪,并且这些想法一直伴随我成长。我的祖父非常了不起,他是基布兹(Kibbutz)②的创始人之一,是一个真正的乌托邦主义者,或许这也是启发我创作后殖民类型科幻小说的原因之一。我认为自己与美国科幻作家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从来没有被殖民主义遗留下来的东西所影响过。

记者:与其他科幻作家相比,您觉得自己的特别之处在哪里?

拉维:我觉得不会有其他科幻作家像我一样想写一本以以色列为背景的科幻小说,目前这个题材除了我也还没有人写过。我其实并不是唯一的以色列科幻作家。尽管以色列科幻作家大多不为人知,且数量占比很少,但都有各自小而蓬勃发展的立足之地(如一些小说网站和杂志)。我可能是唯一获得国际认可的以色列科幻作家,部分原因在于我用英语而非希伯来语写作,且主要是面向全球而非本地受众。这也意味着我在以色列本地名气一般。不过,和那些母语为英语的作家不同,英语只是我的第二语言,所以我在一定程度上尝试引入希伯来语的节奏和韵律,而不是用“标准”英语(实际上也并不存在“标准”英语)写作。

记者:您能分享一些关于科幻小说创作有趣的故事吗?

拉维:特拉维夫南部有着21世纪初非常漂亮的包豪斯建筑,那里居住着来自东亚、东南亚的移民工人和苏丹难民,他们是移民的混合体。但这里是一个非常不安全的社区,到处都是瘾君子和妓女。他们住在一个巨大的公交车站附近,这里就像一个迷你城市。我当时在想如果这里是一个太空港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所以我在其中四处探寻,发现它非常有活力,是一个值得写进书中的好地方。

二、创作理念:创作突破传统的科幻小说

记者:目前国内引进了您的小说《中央星站》,您可以介绍一下这本书吗?

拉维:我想要写这样一部科幻小说,故事中没有主角,没有英雄,也没有恶人。我将自己成长过程中所有喜欢的事物都融入进去,描述普通人过的平凡生活,但每个普通人都有着自己的善恶;我想探索从未在美国科幻小说中看到的大家庭的概念,我们知道在美国科幻中总有一个西方式的孤独英雄,但我想写的家庭是由众多远近亲属关系、家庭责任组成复杂纷乱而广阔的亲缘网络。我认为以色列人和中国人一样,都是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而我也正是这种家庭的一分子;我还想写一个被婚礼和葬礼、仪式和聚会建构的世界。《中央星站》这本书包含了我上述所说的一切,它们共存于一个体系中,相互影响。所以这是一本既非常纯粹的科幻小说,但同时又因为上述要素而不同于传统的科幻小说。

记者:您当时创作《中央星站》的初衷是什么?创作过程中遇到过什么困难?

拉维:我认为《中央星站》这本书所包含的元素是非常丰富的。它们看似有着遥远的距离,每个部分都归属于自己所在的轨道,但同时又存在于同一个体系内,是相互影响的。《中央星站》也是按照这样的思路进行创作的,这本书花了我五六年的时间来创作,进展非常缓慢。因为它们并不是一个个独立的故事,之间还有间接联系,我要构思的是一个非常宏大的世界,所以创作起来还是十分具有挑战性的。

记者:您既创作科幻小说也创作奇幻小说,还获得过世界奇幻小说奖,您认为这两种不同的元素会对自身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拉维:我知道很多人会强烈反对我的观点,但我真的不认为科幻小说和奇幻小说有什么区别,对于我来说,它们都可以成为探索现实的工具。我的小说实际上同时跨越了几个流派,通常结合了犯罪与侦探、历史、科幻和奇幻等。虽然我写了很多科幻小说,但我大多数创作的题材都是另类历史,所以我并不那么看重流派。我有一本2020年出版的书,背景是公元6世纪的英国,但是里面却有洗衣机和外星人,所以我觉得自己的创作还是蛮大胆有趣的。

记者:可以谈谈您未来的出版计划吗?

拉维:目前我有很多书要出版。下一本书是关于儿童的,还有一本书通过西部故事展现超现实主义的幻想,此外还有一本科幻小说和一本漫画书要出版。我编辑的国际科幻小说集《全球最佳科幻小说》(The Best of World SF)2021年内会在英国和美国出版,并且英国版是由宙斯出版社(Head of Zeus)出版的精装巨本。我对此感到非常兴奋,已迫不及待想看到成书了。它收录了来自非洲、亚洲、欧洲等各大洲的小说,其中的中国科幻部分有陈楸帆和韩松的作品。也希望这个小说集今后有机会出中文版!

三、中国科幻:未来世界科幻发展的主要参与者

记者:您了解中国的哪些科幻作品,能详细谈一谈吗?

拉维:我很欣赏刘慈欣笔下的宏大宇宙,相比而言我更喜欢韩松不走寻常路的小说,他的作品中有一些与我们日常生活关联更密切的内容。韩松在《地铁》这本书中谈到了北京地铁,我读后一直非常好奇,想亲自去看一看甚至乘坐它体验一下,也希望这本书能尽快出英文版。这里也许存在一个我一直纠结的问题:科幻小说应去贴近“本来的生活”还是“可能的生活”?现在我正准备深入研究韩松的第一本英文短篇小说集《韩松入门》(A Primer to Han Song),并希望2021年能在《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为之作相关报道。

记者:现在中国科幻产业正处在一个起步期,大家都非常关注,您对科幻产业发展有哪些想法?

拉维:我认为起步期就代表着正在发生和正在前进。20年前,中国科幻的发展还处于一个十分落寞的阶段,而现在的情况和以前很不一样。我认为提到科幻我们不能只谈论科幻写作,因为写作行业虽然是科幻发展中最重要的部分,但其实也是回报最少的部分。所以我认为科幻游戏产业,尤其是中国的科幻游戏产业,将会是科幻发展的另一个重要板块、主要参与者。

我目前住在英国,科幻作品的开发工作也都是在英国进行的。但是作品开发真的不是一件你可以控制的事情,我有一本书要改编成影视剧,已经制作了三年仍未完成。我们无法控制电影或电视行业,纯粹靠运气,如果运气好也许结果也不会太糟糕,但你永远不知道最终到底会如何。

四、世界科幻:第三世界国家的科幻小说发展态势喜人

记者:您如何看待当今世界范围内科幻小说创作的状况?经常听到一些关于“美国科幻正在逐渐衰落”的言论,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拉维:从全球来看,现在的创作环境看起来很健康。不仅出现了非常优秀的年轻非洲与东南亚科幻作家,甚至有一些年轻的阿拉伯科幻作家开始活跃了。我们之前完全没有关注到非洲国家的科幻发展,但正因为这样,当有非洲、东南亚科幻小说出现时,就会更加令人兴奋——第三世界国家科幻小说也在悄然发展。不过,尽管现在有更多的人直接用英语写作[比如我和法裔越南作家阿利亚特·德·博达(Aliette de Bodard)],但是目前在英语出版界,国际声音仍然只是少数,翻译仍然是一个问题。我希望自己主编的这套《全球最佳科幻小说》可以在推动全球科幻翻译上迈出一小步。

目前国际科幻小说正处于一个快速发展的时期,相比较而言,美国的科幻可能正处于衰落阶段。但我认为各国的科幻作家都可以通过发出新的声音,提出新的观点,让全世界的科幻作家、读者都能最终受益。

记者:当今世界科幻涌现了哪些新的流派?

拉维:我们正在等待下一个科幻小说流派的出现。很久以前,《惊奇故事》杂志(Amazing Stories)的编辑雷·帕尔默(Ray Palmer)说科幻小说每隔20年就会改头换面。时间会让一些新的东西涌现。这也是为什么当人们同一类型科幻小说读得多时,就会对新一代作家的作品持观望态度,因为新一代作家写的往往是与当时主流不同的东西,人们的阅读喜好习惯偏向于之前的作品,对新生代作品的接受还需要一些时间。

目前一个有趣的流派是太阳朋克,这是一种更理想主义的赛博朋克类型——关注智能城市可再生能源,寻找与自然兼容的生活和繁荣的方式。我正在读印度青年作家拉瓦尼亚·拉克什米纳拉扬(Lavanya Lakshaminarayan)的《模拟/虚拟》(Analog/Virtual),它是一本引人入胜的反乌托邦科幻小说,涉及诸多与太阳朋克类似的主题,如近未来地球、技术的作用等,同时还强调了角色性格的复杂性以及情感对心理的影响。现在很多面向大众市场出版的动作冒险小说在创作上容易变得套路化、模板化,我认为这种创作思路已经过时了,而《模拟/虚拟》及太阳朋克小说就很不一样,它们不仅内容丰富,而且拥有充沛的感情。

记者:您如何看待科幻的民族性?

拉维:如果从表面理解,科幻民族性就是:我是哪个国家的人,我就要写一部关于哪个国家的小说。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每个作家都在独立写作,发出独特的声音,表达不同的关切,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权利,都是单独的发言人,这就是作家的力量。

注释:

①又译“拉维·泰德哈尔”。

②基布兹,以色列的一种混合了乌托邦主义、共产主义和锡安主义的集体社区制,过去主要从事农业生产,现在也从事工业和高科技产业。

(排版:张馨木 编辑:齐钰 审定:邹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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