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山杏黄的时候,我回了趟老家北山。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在宋·饶节的《山间》一诗中有此句:“杏子黄时麦已收,槐阴重叠柳条柔”,由于我的老家地处大西北一隅的陇上榆中北部旱寒山区,气候雨水比不得江南水乡,山杏的成熟期与饶节诗中所描述的物候相比也就晚了许多,刚好和麦黄不约而同赶到了骄阳似火的七月初,所以,我们把成熟的杏子也叫麦黄杏。只是,近些年人们大多都搬到城里去了,种庄稼的人少了,此时也就见不到“麦黄一夜”的田野风光和“龙口里夺食”的麦收景象了,只见杏黄不见麦黄,不由让人心生一缕莫名的怅然。

老家的山杏树,主要集中在羊圈坡和坟湾子两道向阳的山坡上,其他零零星星的山杏树则点缀在村庄的房前屋后、山崖沟泮以及村路两侧。羊圈坡和坟湾子的山杏树始栽于上世纪60年代,整个山体都修整成了阶梯式的水平台,山杏树就一行一行栽在水平台上,抑或夹杂一些比较耐旱的榆树。庄窠里的杏树是人们陆陆续续栽起来的,有迟有早,有大有小,有山杏也有嫁接杏。庄窠里数两刘家的杏园最大,每家有十来棵杏树。这几年退耕还林和荒山造林也种植了不少的山杏,苗栽的山杏树有的已经挂果,杏核种的也就半人多高,由于封山育林,少了放牧,加之生态逐渐好转,雨水增多,成活倒也可喜。

由于北山的海拔较高,光照时间长,山杏的一半脸上挂着烧红的云彩,另一半脸上涂满了金黄,每到麦黄时节,漫山遍野流泻着凝重的墨绿,而从墨绿中探出头的一树树杏子,温柔的橙黄和俏皮的橘红两色相间,温润里透着杏果的香甜,看上去煞是诱人,不由人口舌生津,馋涎欲滴。拽住一枝轻轻一摇,噼噼啪啪,熟透的杏子便掉落在树下的草丛里,捡起,两手拇指与食指对夹着掰开,顷刻间杏核与杏肉分离,流出浓浓的淡黄色的杏果汁,入口,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便渗入心脾。

在我童年与少年的记忆里,几颗黄杏,就已经算是生活中的尤物了,那时的物资原本就很匮乏,大山绵延,交通不便的北山就更不用说了,一年四季难得见上几颗应时的蔬菜水果,所以,这土生土长的山杏也就显得格外稀罕了。

我家门前有一棵大杏树,虽不是大接杏,但个大汁浓味甜色鲜,杏肉圆润饱满,也算得上是杏中上品了。它的半个树冠延伸到老宅前面的村路上,因此,从青杏挂枝的那时候开始,就要时时操心,不然,和我一般大小甚至比我还大的那些愣头小子们就会有打杏子的主意。他们悄悄潜伏在路边的地埂下,在地埂上弄下来一些土坷垃,扔向杏树茂密的枝叶间,受到土坷垃撞击后的青杏便随着莎啦啦落下的碎土块掉落在地上,他们捡拾青杏的动作之快,简直可以用动如灵猴,快似闪电来形容了,当我们在院子里听到响动闻风跑出大门时,他们或隐藏于草丛中,或趴伏在地埂下,或掩没于庄稼地,早已不见了踪影,要是真的被抓个现行,父母也会和蔼地说:“狗娃们,多好的青杏啊,你们先不要祸害了,等麦黄杏也黄的时候,你们都来摘都来吃,那时候的杏子又大又甜,那才好吃呢”。在老家,长辈们把娃们都溺爱地称作“狗娃”。

就这样护着护着不知不觉间,杏子就黄了。

父母亲在晌午临散工的时候,招呼左邻右舍的叔伯婶子们说:“我家树上的杏子黄了,今中午开始摘杏子了,你们吃罢饭都过来摘些尝个鲜吧”。

吃罢饭,三哥是上树的好手,他把个竹筐拴在腰上,像猴子一样蹿上了树尖尖,树尖尖上向阳的杏子是成熟最好的,这时的人们也就越拢越多,有人拿个长杆子轻轻拨打,有人麻溜地爬上了树杈,孩子们则嬉笑着转着圈地在树下捡拾,不时有杏子落下来砸中他们的脑壳。父亲则围着杏树担心地喊道:“慢点慢点,站稳当,小心掉下来,别把树枝踩折了,明年还要结杏子呢”,树是父亲的命根子,要是弄断了树枝,比伤了他的筋骨还心疼呢。

叔伯婶子们也都知道一棵树上的杏子总共也没多少,大家都很自觉地匀和着各自拿了些黄杏,有的用草帽碗儿兜着,有的撩起衣襟兜着,有的端个针线笸箩,有的提个花布书包,隔壁三娘家的永仓子直接脱下满是油汗垢痂的白布衬衫,用一根冰草扎住袖口,装了鼓鼓囊囊的一袖筒,斜搭在肩上,一副满载而归的样子。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硕果入怀的兴奋,满心欢喜地打着招呼渐次离去,杏树下留下了一片浓浓的乡情的余味。

母亲拿着针线笸箩仔细捡起散落在地上还没有彻底熟透的杏子,然后揭起不远处的一墩骆驼蓬草,将那些还没有成熟的杏子藏到下边,再拔上一两墩骆驼蓬草覆盖在上面,用手往瓷实里按了按,她说捂上两三天,那些杏子也就会变成绵软爽口的大黄杏了。

此时的我,却在树下认真仔细地捡拾那些被遗弃的杏核,深藏在草丛之中的每一粒杏核我都不会忽略,因为每年的杏黄时节,我都会把捡拾杏核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情来做。我除了捡拾自家的杏核之外,还要到羊圈坡和坟湾子去捡,那里也有人们吃完杏子后随手扔下的杏核,更多的还在树上长着,因为阳屲坡上阳光强烈,加上北山长年干旱少雨,山杏的个头也不大,皮厚肉薄,味道大多酸涩中带有一种淡淡的苦味,而种植这些山杏树的主要目的则是改善生态而非林果。我将成熟后的山杏摘了拿回家,剥去杏肉晒成杏干,杏核也要稍作晾晒,然后收集起来,要么卖给上门的小贩,要么就拿到供销社去卖,一斤杏核当时能卖一角六分钱到两角钱。杏核变成了毛毛钱,我便心急火燎地跑去供销社,直奔买书的那节柜台,柜台里面摆了两层各种内容的连环画,有成套的,也有单行本的,不过,那时成套买得人很少,套装的一般都拆开作单本卖了。除了特别喜欢《林海雪原》《智取威虎山》《小兵张嘎》等战争题材的连环画外,受父亲的影响,我也喜欢《红楼梦》《三国演义》等古典题材的连环画,每得一本,便要看上好几遍,看过的故事还会滔滔如流水般讲给同学们听,也会拿着自己的画册子给同学们炫耀,甚至借给他们阅读。

把那些晒干的杏干收集起来,夏天泡水喝,可消暑解渴。冬天时,外面漫天大雪,坐在窑洞里热乎乎的土炕上,抓几粒杏干放到嘴里慢慢咀嚼,那种酸酸甜甜的慢时光,也会充满一种闲适与惬意。

从小到大,不知不觉间,我手头竟有了三百多本小人书,也养成了我买书读书,爱书藏书的良好习惯。

现在细细回想起来,那些杏核就是我文学的起因,那些小人书就是我诗文的根脉。因为常看连环画,我在小学时的作文就写得好,因为作文写得好,常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教学,因为从小热爱写作,我就种下了文学的梦想,因为有了追逐文学的梦想,我才有了今天的诗与远方。

在我五彩缤纷的世界里,赤褐色的杏核,就变成了令我敬畏的一串串文字。

眼下,正是“杏子黄时累梢枝”的时节,熟透的杏子黄里透红,裸露出既动人又诱人的色彩,繁盛的杏果随着轻轻摇曳的山风,使交错的枝条颤颤悠悠地摆动,累累悬垂于墨绿色的枝叶之间。那种黄,被正午的阳光照射出一种高贵而祥和的韵调,杏子黄里,流溢着一种时光的静谧与甜美。

彻底熟透的黄杏经不起风摆枝条动,从枝叶间脱落坠地,树阴里落了一层杏子,大半已经呈现腐烂。此时的杏树下,没有了儿时的邻里乡亲,也没有了同来分享杏果的那些朴实的面孔,更找不见那个弯腰捡拾杏核的少年了。

□黄治文

(兰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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