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振鹏(福建师范大学美洲史研究院副教授)

1571年,西班牙殖民者通过冒险征服开通了往返菲律宾马尼拉与墨西哥阿卡普尔科间的大帆船贸易航线,这条航线绕过了大西洋和印度洋、横渡太平洋实现直航联络。借此西班牙建立起长达250年联结亚洲、美洲与欧洲之间的洲际贸易网络,在世界经济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美国学者阿图罗·吉拉尔德斯认为全球化贸易就起源于1571年开启的马尼拉大帆船,最终进入全球市场的大量白银是世界贸易的关键驱动。过往学术界侧重从白银消费端分析新西班牙总督辖区内马尼拉、阿卡普尔科和墨西哥城等沿线城市的作用,而引入秘鲁波托西城的研究则能从白银生产端视角深化对大帆船贸易网络的认识,也能了解到该航线如何推动波托西城市发展的历程。

波托西与大帆船贸易航线的开辟运营


(相关资料图)

在西班牙语和英语中,“波托西”一词等同于巨额财富,它源于1545年西班牙人在上秘鲁发现的、富含白银矿脉的里科山,以及依此建立的波托西城。查理五世亲赐该城享有“世界之财库,君主之所妒”的箴言,1561年腓力二世则颁令在此建立令人瞩目的“帝王之城”。波托西采用秘鲁时任总督托莱多引入的混汞法,利用万卡韦利卡约4.5万立方吨的汞冶炼出巨量白银。据统计,16、17世纪波托西产银占全球的60%,18世纪产量有所下降,但依然被视为世界上成本最低的白银原产地,殖民时期波托西产出白银总计2.5万立方吨。

从16世纪70年代开始,西班牙殖民者将波托西白银直接运往东方马尼拉,交换亚洲商品尤其是中国制造的商品。明代中国实行白银货币化的政策,人们对白银的需求大增。从商品消费角度考虑,正因为有东方中国这样拥有庞大人口和消费能力的经济体的存在,经大帆船运来的白银才能有效流通,横跨太平洋的白银最终绝大部分为中国、部分为印度所吸纳,世界经济进入“波托西白银周期”。荷载从300吨至2000吨不等的大帆船满载东方奢侈品、实用品,借助西南季风从马尼拉出发经四个月左右航程运到阿卡普尔科,琳琅满目的亚洲商品有的被运回欧洲出售,有的则流向墨西哥城、利马和波托西等殖民城市。据测算,整个17世纪大帆船实际交易额年均达200万比索,实际运载货物远超限额,走私贸易盛行。

波托西作为国际工业都市的崛起

在重商主义原则下,大帆船贸易冲击西班牙本土利益,塞维利亚商人屡次施压王室和贸易局关闭从利马至阿卡普尔科的波托西支线,又通过颁发许可证限制直接向马尼拉运输白银的额度。但是白银贸易的巨大利润使得上述限令形同虚设。凭借里科山采矿冶炼和秘鲁铸币业的繁荣,总督府所在的利马、波科和波托西等殖民城市繁荣起来。尤其是作为白银之都的波托西,虽处海拔4000米的贫瘠高地,但欧洲殖民者、安第斯工人甚至克里奥人均蜂拥而至,人口迅速膨胀。据统计,1602年市区居民有12万人,高峰时期增至16万人,其中印第安人7.6万、欧洲人4万、克里奥人3.5万,规模堪比阿姆斯特丹、巴黎和伦敦等欧洲大都市。

波托西迅速成为西属美洲的金融中心。据估计,1545年至1810年间,波托西仅白银官税就达8.754亿比索。1574年波托西设立皇家铸币厂,基于白银铸造的“八雷亚尔”银币是首个真正意义上的全球性货币。17世纪初期波托西设有王室司库,18世纪还曾成立矿工储蓄银行。采矿行业的投机暴利使得城市炫耀性消费滋长,城内有80余家零售店、85家服装鞋帽店。整个17世纪,中国丝绸瓷器、印度棉布和东南亚香料等经阿卡普尔科南下至卡亚俄港再流入安第斯高原,印第安挑夫利用骡子等牲畜运至波托西城,利马商人则花费两个半月将白银运往沿海停泊的大帆船,高额利润推动航线繁荣,也带动白银产销两端城市群兴起。波托西城内宗教修会发达,盛行游行狂欢活动,仅1622年纪念腓力三世逝世仪式就花费600万比索,1788年庆祝查理四世加冕则估计花费800万比索,浮华足见一斑。

大帆船直接转运的白银加上经欧洲辗转汇入东方的白银,共同推动波托西发展出16至17世纪美洲地区最为完整的采矿冶炼工业体系。巅峰时期波托西有6497个瓜伊亚风炉,随着化学冶银方法的引入,波托西周边32座人工湖泊组成的水力系统提供动力,140多家粉碎矿石的磨坊矗立起来。市郊及里科山拥有140多家精炼厂,单里科山山体内就星罗棋布着多达5000多个矿道。1572年,托莱多总督还开创了强征印第安劳工的米塔制。毗邻波托西城周边分为17个米塔劳工区,每年征召最多1.3万名等待下矿洞、进磨坊的米塔劳工,再加上数量不少、从事采矿与精炼的自由劳工“明加”,这是16、17世纪西半球规模最大的采矿工人群体。在前现代工业社会时期,波托西拥有世界上“最大的采矿工业复合体”,采矿行业的发达、白银财富的涌出、城市人口规模扩大以及较高的消费水平共同促成波托西跻身美洲无可争议的最大工业城市。

波托西银矿的枯竭与大帆船航线的消退

丝银贸易推动的大帆船航线是西班牙帝国在太平洋扩张中形成的垄断性贸易网络,其维系基础是沿线各方商人和殖民当局都有利可图,白银是其中重要的润滑剂。腓力二世曾将里科山誉为其“征服世界的资本”,但浅层银矿枯竭、安第斯劳力萎缩和皇家铸币厂官员腐败导致17世纪中期产银量急剧下降,引发波托西城以及沿线城市的货币短缺与社会动荡,美国汉学家魏斐德将之称为“17世纪中叶危机”。与此同时,墨西哥萨卡特卡斯银矿产量猛增,补充替代波托西的部分角色,美洲与亚洲贸易进入墨西哥白银驱动期,不过此时的马尼拉大帆船贸易依然能维持运营。

18世纪末19世纪初欧洲已能制造物美价廉的纺织品,亚洲奢侈品的重要性有所下降,蒸汽动力使得远洋贸易成本大为降低。英国逐渐主导国际自由贸易秩序,重商主义模式下西班牙垄断太平洋航线的封闭性质及受季节性影响的固有缺陷导致大帆船盈利下降。1785年皇家菲律宾公司成立,马尼拉可以直接与西班牙本土做生意,美洲丧失洲际贸易中转地位,当地行商获利机会缩减,反抗情绪滋长。1815年“麦哲伦”号完成最后自阿卡普尔科到马尼拉的航行,1819年波托西仅剩0.8万人。此时拉美民族解放运动蓬勃发展,1821年墨西哥、1825年玻利维亚先后摆脱殖民统治。南美“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曾到访波托西城,登上里科山,宣告该山曾令世界艳羡的白银财富与自由荣光相比“不值一文”。西班牙在美洲长达两百多年以开采贵金属、剥削土著劳力和垄断性贸易的跨洋殖民掠夺无以为继。

综上所述,受银都波托西驱动,西班牙殖民者专营的大帆船贸易联通美洲与亚洲的海上贸易网络,改变了近代早期欧亚大陆两端只能经大西洋沿岸港口、走印度洋航线的局面,太平洋贸易航线的形成加上原有大西洋航线实际上撬动了一个全新的、航线闭合的全球贸易时代。波托西白银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阶段促进了亚洲—美洲—欧洲之间资本、移民、商品和文化大范围流动,造就了波托西工业都市在秘鲁的崛起。正如亚当·斯密在1776年出版的《国富论》中所言,秘鲁白银找到其自身联通的途径,“(白银)是驶向马尼拉的阿卡普尔科货船上最有价值的物品……正是通过白银,在很大程度上,世界上这些遥远地区才彼此联系起来”。然而,殖民时期西班牙在波托西掠夺巨额白银耗尽800多万强征而来的米塔劳工生命,使得波托西成为“泣血之地”,里科山成为“地狱入口”,其对安第斯传统社会的破坏及生态负面影响至今难以抹平。伊比利亚人在近代早期推动的太平洋直航贸易网络,其背后充满暴力剥削与殖民掠夺色彩。

《光明日报》(2023年08月21日 14版)

推荐内容